之126
口述者/作者:纪云
口述时间:4月2日
我在村里一心攀岩,两耳不闻村外事。
3月13日,周五,西班牙政府宣布进入15天“警戒状态”。当时我在加泰罗尼亚大区的一个攀岩村子里,两耳不闻村外事。那天在岩壁下,还奇怪怎么大家都临时改计划往家跑。
接下来,形势急转,其他的攀岩者们纷纷作鸟兽散,而我,却因为犹豫不决,被困在了西班牙。
一个长居中国的美国人逃回中国
宣布“警戒状态”的第二天一早,我收到一位攀岩朋友的信息,他也在西班牙攀岩,签证快要到期,听到戒严消息后,不知如何是好——“我既害怕又困惑。我想回家”。他是美国人,但长居中国,已经把中国当家了。我劝他回去要赶紧,不然如果中国跟美国一样对欧洲禁飞,想回去就难了。
当时从西班牙回国的机票已经很贵,且一票难求,回去后还要强制隔离两周。“情况确实不理想,但没有其他选择。如果你要走,越快越好。”我帮他分析。
那天晚上,他搭上两个奥地利攀岩人的车,连夜逃出西班牙,趁奥地利在周日早上8点关闭边境之前进入。他临时买了张从维也纳飞厦门的机票,先转巴黎,巴黎飞曼谷,曼谷再转缅甸首都内比都,四程中转后到中国。他也劝我想办法逃出西班牙,从法国或英国回国还较容易。
我不敢。我不像他,是来这里旅游,背着包就能走。我背着包来加泰罗尼亚攀岩,但东西还都在上学的瓦伦西亚市。去年十月来这里,计划是先学西班牙语,然后申请研究生。在这期间,爬遍西班牙这个攀岩天堂。计划已经破产,只是我没有接受。更何况,本没有短期内回国的计划,出国之前把租的房子退掉了,生活用品或扔或送,就算回去,连个落脚地也没有,难道真让父母养吗?
意大利室友开车逃去法国
周日一早,我在村里短租公寓的意大利室友开车逃去法国。他本在餐馆打工,现在关了门,他顿时没了收入,会交不起下个月的房租,只好去法国朋友的农场里暂住一段时间。法国将在周一早关闭边境,要开十几个小时的车,他一刻也耽搁不起。已经在奥地利机场的朋友催促:你应该跟他逃去法国。
拎包就走,抛下的不仅是瓦伦西亚一屋子的东西,更是我为接下来几年制定的计划。我下不了决心。再者路途周折,担心交叉感染。我心里还暗暗抱有期待,也许西班牙政府能控制住疫情。虽然身边作鸟兽散的各国攀岩人让我有种兵荒马乱的错觉,然而仍自我安慰:毕竟这不是战时,回国总能回得去。
平时自诩有危机意识,此时却犹豫不决。没有意识到,问题不是病毒会不会在这里爆发,而是什么时候。正是这一时间差,让欧洲错失良机,到大难临头才开始惊慌。无论个体,还是政府,很少有人能超越这一认知偏见,赶在时间前面做出正确决定。
就这样,我错过了最后一个逃出西班牙的机会。
从攀岩村回瓦伦西亚的时候,路上已经几乎没车了。
回国朋友隔离结束 而我的隔离才开始
19天后的今天,那位逃回中国的朋友发来微信:“隔离结束,我自由了!今天就要去攀岩!”看着朋友信息中难以掩饰的兴奋,我久久地站在窗边看着一成不变的景象发呆,不知如何回复。自3月17日回到瓦伦西亚,至今我已经在家隔离17天。与他在国内两周强制隔离不同的是,这里才刚刚开始。
戒严后,西班牙疫情迅速恶化,至今未有控制住的迹象。此前的15天“警戒状态”很快又延长15天,要到4月11日,而且几乎可以肯定将再次被延长。让我恐惧的已经不是隔离,而是何时到头。
他回家了,我却不知何时才能回去。前几天民航局宣布每个国家、每周仅留一班航班,西班牙仅有从马德里飞北京一班飞机,网上没有机票卖。整个四月,没有从欧洲去中国的机票。
慌乱拼出的网课质量堪忧
学校慌乱之中凑出网课来上,我与一个美国女生一组,每天跟老师视频半个小时,剩下的时间自己写作业。才几周时间,我已经能明显看到自己语言水平的下降。即便常用的词,在说出口之前也要在脑子里回忆变位。学语言靠耳濡目染,以前每天在课堂里练习4个小时,现在对着电脑屏幕的半小时远远不够。我考虑停课,毕竟这不是我付钱买的教学质量。但一旦停课,连这半小时也没有,岂不会退步得更厉害,功亏一篑?语言不学好,研究生申请也没戏,2020 年算是完蛋了。
早知留下来是这样,还不如当时背着包就走。看西班牙目前疫情发展,再加上有意大利的先例,六月之前能出门已是万幸。还有人预测,在疫苗出来之前,全世界都将不得不维持某种程度的隔离状态。
直到这周,西班牙的戒严还允许不能远程工作的工种照常上班。上周末,西班牙确诊总人数超过中国,政府进一步收紧戒严令,除从事必要岗位人员外全部居家隔离。最近几日确诊增速放缓,从一开始的42.7%降到现在的7.9%。然而死亡人数却居高不下,每天都创新高。总死亡人数过万,占世界新冠肺炎死亡总数的20%。
每晚阳台上的鼓掌 我无心参与
西班牙疫情之糟,超出意料。最让我揪心的是其医护人员感染率,世界最高,占所有确诊人数的14%。至上周二,已有12000名医护人员确诊。缺乏必要防护装备是这场疫情中各个国家都面临的难题,在西班牙格外严重。是政府没有提前准备,应对快速进化的疫情动作迟缓,让这些同样会恐惧害怕的男人女人们赤裸地面对病毒。就算不是西班牙人,也为这些战斗在前线的人感到不平,对政府的无能感到愤怒。
也因此,我无法强迫自己参与到每晚8点钟阳台上的鼓掌。西班牙戒严一开始,就借鉴意大利,以阳台鼓掌的方式给医护人员加油打气。自戒严以来我不看时间,在屋里做着事,听到外面敲锣打鼓的声音,才意识到晚上8点了。所谓的鼓掌,更像群魔乱舞,在阳台的铁栏杆上敲打锅碗瓢盆,吹口哨,大喊大叫。与其说是为医护人员鼓掌,不如说是找借口明目张胆地发泄。
西班牙人格外耐不住寂寞,我找房子时发现,这边很少一居和两居室,本地人通常一大家子住在一起。我尤其震惊于同龄人与父母同居的比例,几乎认识的所有本地人都是这样。也正因此,西班牙人热爱公共生活,路边咖啡馆里、公园里甚至人行道上,永远都是叽叽喳喳聊得没完没了的人。这边人晚上9点开始吃晚饭,当得知我7点吃晚饭时,他们总不约而同地问:吃完饭还有那么多时间你怎么打发?
这种对社交近乎依赖的热衷,无意间成了病毒传播的温床,也让如今为阻止病毒传播而禁足的生活更加艰难。
只要想到这些医护人员的处境,我没法像邻居们一样欢呼鼓掌。如果真想帮助医护人员,不要出门,不要成为每天确诊数字里的一个,这是最起码能做到的事。
超市里厕纸被抢得精光。
街头聊天者扎堆 不戴口罩唾沫横飞
虽说违反戒严规定罚金很高,但西班牙没有足够警力去执行,也没法像国内一样封锁到小区,戒严主要靠自觉。按我一个加泰罗尼亚朋友说的,“西班牙人不知道什么是自觉。如果建议我们不要出门,我们肯定出门。告诉我们不准出门,我们才会考虑一下。”
西班牙人变着法子出门的消息传遍整个互联网。先是男人遛一只玩具狗出门被警察看到,然后有男人把自己装成狗出门。笑是极好笑,但也反映了戒严令执行的窘境。
社交媒体上热传的人扮狗出门,本地媒体也有报道。
我居住的瓦伦西亚是西班牙第三大城市,仅次于马德里和巴塞罗那。今天中午出门买菜,街上川流不息地人流让我心绪不宁。仍然几乎看不到戴口罩的人,尽管每个人有意识地保持距离,还是在擦肩而过时难免离得太近。超市里的防御措施,上周还做得好好地,这周便松散了。本来在入口处有工作人员帮你消毒双手,并分发手套,今天不见了。超市外面人行道上,六个工作人员面对面站成两排聊天,没有口罩,唾沫横飞,我不得不绕道而行。
这样的隔离,效果究竟如何?五千万人闭门近三周,4月2日还新增 8102 个确诊。隔离一两个月尚可忍受,只是如果隔离起不到效果,岂不是白白受罪,且罪无止尽。
我看到意大利人开始愤怒,西班牙情况好不到哪去。自戒严以来,近90万人丢掉工作,将总失业人口数推至350万。我理解他们的愤怒,我跟他们一样愤怒,可愤怒是盲目的。历史一次又一次表明:怪罪和排斥异己是愤怒者最先拿起的武器。西班牙的中国使领馆已经向华商发出注意安保的警报,而我只能宅在房子里,希望西班牙一切转好,也祝愿自己安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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